其实我很土,我们那个年代(我是七零后)在农村不给妈叫妈妈,我们叫娘。就是现在我也很少叫她娘。我感觉她就是我心头一个大伤疤——不能见人那种,而且长到心头最里面,扎根,发芽,让我无休无止地疼痛。 因为,她是一个残疾人,身世可怜,还跟我无法沟通。 我娘的残疾很严重:一是哑巴,不会说话,只会简单几个词语,都是单个词,比如吃,猪,牛,羊,这些天天接触到的。我在她那里简化成一个字“妮”,弟弟被简化成“娃”,我爹被简化成“男人”。这是她会的为数不多的双音节词语。她的智力相当于一个两三岁孩子,词汇量的掌握也差不多这样。她还自卑,听不懂别人的话,就以为别人充满恶意。对,就是这个词!她谁也不相信。即使我是她女儿,她也时时提防着我,怕我背后害她。她像一只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动物,竖起羽毛,防御着这个世界所有的伤害。她这样我怎么跟她沟通?都说母女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别人跟妈妈勾肩搭背亲密无间,我却跟她形同陌路,相对无言。在我幼儿期,我不记得她怎样对待我,反正我记事起,哭着求抱抱都免不了一顿打——她拒绝跟任何人有身体接触。她也极少跟我有亲密交流。 二个是她腿有残疾。听姥娘说,她刚出生就得了水痘。她今年八十一岁了,那个年代一场感冒都能死人。姥娘生了四五个孩子,当时只剩下她。姥娘生怕她死了,跑了很远的路,从西医那里求来一把药片,不知道一顿吃多少,就一次全喂她吃了。后果就是导致她聋哑,腿瘸,智力低下。姥娘说,要不是硬拉着她学走路,估计这辈子她就全完了。她会的寥寥几个词语,还是姥娘费了好几年功夫硬生生教会的。那一撇一撇走路的动作,姥娘也教了好几年。所幸她能自己走路了,能听懂几个简单的词汇,作为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女人,还是不愁嫁人的。 姥娘家不养闲人,她才刚长大,全家人就把她推出门去,大声告诉她:“你走吧!嫁给男人,睡觉,生孩子!”她满脑袋的懵懂,就被嫁给一个道士。那时候几乎每个村都有道馆,全村人养着一个祈福求雨的道士。他们能结婚。娘当时就被姥娘许配给他。没想到这个道士不但性无能,
海口治疗白癜风的医院还家暴,朝死里打人,还不给吃饭。她天天哭,但不知道回家的路。后来有好心人告诉了姥娘,她哭哭啼啼把我娘带回去。 第二次把她嫁给一个家里很穷,还有病的男人。男方也就把她当成生育机器。她刚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男人就死了。她婆婆打她,赶她走,不给她饭吃。她觉得她没有用处了。这次嫁得近,她能找回回家的路。但舅舅们说:“我们也不能养个白痴,还是嫁人吧!” 后来就嫁给我爹了。我爹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啊,怎么会要她呢?我爹十六岁就结婚了,结婚十八年后老婆死了。他老婆不能生育,一辈子没有例假,所以我奶奶就想给他找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娘比爹小八九岁,长得美,还年轻。奶奶就逼着他们成亲了。 据说,结婚那天,她瘸着一条腿,自己夹着一个小包袱就走来了,没有一点嫁妆,没有一个送亲的人。她一身孤勇,单枪匹马地迎接这个陌生的,充满恶意的世界。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红袄,梳着乌油油的大辫子,眼神慌乱,见人就哇啦哇啦问:“男人,哪里?” 村里看热闹的女人和汉子们几乎笑掉大牙,胡乱指着一个光棍汉说:“他,男人!”那人善意地哈哈笑。众人跟着看热闹。 她傻呆呆地看着那个老光棍,不解地问:“你?是么?” 众人起哄,大声说笑:“是,你的,男人!” 她一屁股坐在大街上,张着大嘴哇哇哭起来。她可能没想到自己的亲娘会给她找这么一个差劲的男人当丈夫吧? 后来奶奶知道了,跑大街上骂他们。起哄的村里人不好意思,一个劲给娘赔不是,但她听不懂,一个劲嚎哭不止。大婚的日子哭是不吉利的,但谁都哄不好她。在孤独的异乡,她想起自己可怜的身世,痛哭不已。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找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娘,硬抬着她去拜堂。她抬眼看见了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正和她拜堂。她高兴地挂着眼泪笑了。当场笑翻了众人,纷纷说:“她不傻啊,也喜欢好看的男人哦!” 高傲的爹怎肯和她过日子?拜完堂就跑了,无论如何不肯跟她圆房。后来家里动用了他恩师的能量,呵斥加教育:“就你这条件,被打成地主成份了,黑五类份子,还想高攀什么?能生孩子就行!” 万般无奈下,爹屈服了。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地生活在一起,还生下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弟弟最小,有了弟弟后,爹再也没碰过娘。娘喜欢爹,仰慕他的能力,但高傲的爹还是看不上她。她难过,悲伤,只能咬牙过日子。她努力干活,不但做家务,还要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日子还是那么穷,穷得最可怜的时候连盐都吃不上。爹骂她,怪她拖了家庭的后腿。她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饭,得了病也不看。有时她听不懂爹的意思,没按照他的意图把事情做好,还少不了一顿责骂。 我们几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欺负她,嫌弃她,在家里跟她没办法沟通,只是免费使用着她的劳动力,一边嫌弃着,一边享受着。她除了做饭洗衣服外,什么都帮不到我们。我们上学吃饭,她不知道几点做饭,我们常常饿着肚子上学。我们急着交学费,她手里没有一分钱。我家的所有权利都高度集权到爹手里。爹手握大权,掌管着我们一家七口人的财权、物权、人权。我们怎么怕爹,就怎么看不起娘。她常常被气哭,被气哭了我们也心疼她,但也恨她,跑出去躲躲,等她心情好了,照样爱我们。我们就是一群白眼狼。 娘半夜起来轧碾,烙煎饼,推磨,做着马牛一样的苦力,但年长的姐姐们都逃避干农活,都眼看着她白天黑夜累死累活。我年龄在几个姐妹中最小,时常帮助她。眼见着她拐着瘸腿,弯着腰,苦巴巴地劳作。她乌黑亮丽的头发慢慢变白,腰身不再挺拔。我心里其实很可怜她。但我心里也恨她,怨恨她不能像别的妈妈一样在我受欺负时巧舌如簧地为我遮风挡雨;还怨恨她是一个哑巴,同学们都背后笑话我。她以前嫁过人的村里人,看见我们几个孩子时就恶意提起来:“看那,这就是那个哑巴女人生的孩子。她曾嫁给……,你看她现在生的孩子多好,四个女孩,一
哪里白癜风好治个男孩。这个是其中一个。”她们还故意来问我:“你是哑巴的第几个女儿?” 听到这个词我几乎要疯掉。为什么我身上要贴上这个烙印?我从小苦巴巴长大,凭着刻苦努力,我已经做到在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女孩。爹为我骄傲和自豪,而她却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凭着做母亲的直觉,希望我穿最平常的衣服,省吃俭用过日子。她看见我张扬地像一只要远飞的鸟儿,她就从心里害怕。她想永远把我罩在她母爱的目光里,这却让我很崩溃。我怎么甘心和她一样做一个连普通女人都不如的人呢? 因为分歧,她很难过。我没有顾虑她的难过,我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儿,展翅高飞了,扔下生我养我的故乡,还有翘首以盼的她,去了遥远的外地。在那里,我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睿智的女人,长相美丽,气质高雅,腹有诗书气自华。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哑巴女人的女儿,光是因为这点虚荣心,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只是后来等我长大,我才深切地体恤父母的不容易,才知道我生为他们的女儿,当然与别人的童年不同。再回村子,邻居们都用仰慕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是他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再没人说我是哑巴女人的女儿,而是恭敬地称谓我娘“大娘”或者“大奶奶”。村里没有一个人再笑话我们家。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大姐二姐虽然是农民,但日子过得很好。三姐在家乡办了一所幼儿园,是我们当地最好的幼儿园,他们需要恭敬地称她为“朱校长”。我姐夫也是小学校长。 娘虽然是残疾人,智力低下,腿脚不好,但她生养的五个孩子都是顶呱呱的人才。就连舅舅都说:“别看我姐姐不济,可我的外甥外甥女们比谁都强。”我们再怎么优秀,身上都贴着她的印迹:我们是她的儿女。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成为什么样子的人,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啊! 娘今年八十一岁,前几年那条残腿彻底残了,她只能坐着轮椅,或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老了,满脸的慈祥,头发全白了,但身体尚健康。有母亲的地方我们还有家,如果母亲百年后,故乡只余归途。 娘是我心头的一个伤疤,早年间发炎溃烂,现在早好了。这个疤却成为我身上最坚硬如铁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