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精神科医生期间,被人问过最多的问题是:“你怕不怕?”
患者“疯狂”的行为我不怕。“闹”恰好说明患者的功能还在,闹得越厉害,好得也快。
我最怕的,还是衰退的患者。
思琪来我们精神科的时候,只有14岁,她已经有四五年没说话了。
1
思琪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圆脸还带点婴儿肥。她只有14岁,是科里年龄最小的患者。
她刚来的时候,无论我们问什么,她都木木的,没有反应,眼神也很空洞。
她妈妈说,思琪这样不说话已经有四五年了。
思琪从小就性格内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玩。她没有朋友,也不愿意出房门。
从三年级开始,思琪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总说同学嫌弃她身上有味道。一开始妈妈不懂,只是天天给女儿洗澡,换干净衣服,她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到后来,思琪开始不吃饭,说饭里也有味道。她晚上也不睡觉,说屋子里好多人,太吵了。
有时候,思琪气得跟那些人吵架,但屋里明明一个人也没有。
思琪的父母文化程度并不高。那几年,家里先请大仙跳大神,把孩子越折腾越严重。
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精神病。
那时候,思琪已经不说话了,家里不死心,又把孩子送到北京去找专家,最后确诊是精神分裂症。
思琪得的病叫“单纯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里最难治疗的一种,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得这种病的患者会慢慢封闭自己,不与人接触,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后以沉默的方式断绝和现实世界的交流。
精神分裂症伴自闭的情况并不常见,以前我只看过相关的研究报告。
思琪,是我遇到的第一例。
思琪有幻嗅和幻听是可以确定的,但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幻视。因为她不说话,我们只能一点点地观察和试探她。
不评价患者的行为,试图理解,才有可能帮精神病患者解决问题。
不久之后,我们发现,思琪经常走着走着,脑袋会往一边偏,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有时候,她还会平白无故地露出恐惧的表情,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我们猜测,她应该存在幻视——看到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2
精神科的二层小楼,是上世纪建的,掩映在高大的树丛中,遗世独立。
即使外面艳阳高照,这儿也总是阴凉的。
精神科楼里楼外就像两个世界,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我们考虑到思琪太安静了,就决定把梁桂春安排进同一间病房。
梁桂春,40多岁,是个躁狂患者。
听主任说,她这次住院是因为和同事起了冲突,把领导给打了。
不过在精神科病房,没人刺激她,她也不会有攻击性。
梁桂春非常热情,嗓门很大。这有点像王熙凤。我常常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陈大夫,你是不是胖了?”
梁桂春一点也不见外,还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补刀:“哈哈哈哈,你看我多不会说话。我这个人,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梁桂春离过婚,有钟情妄想,总觉得别人喜欢自己。
几年前她说家附近水果店的小伙喜欢自己,天天去找那个小伙。
小伙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她就骂人家,“为什么结婚了还要勾引我?我每次来你都对我笑,不是勾引是什么?”
她不依不饶,最后逼得小伙子没办法,辞职了。她又跑到水果店里闹,说老板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还砸了店里的东西。
因此,梁桂春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科。
躁狂和精神分裂症不一样。
在病情发作的间歇期,患者几乎没症状,还有很好的社会功能。
认识梁桂春的人,大多都认为她是个非常热情、非常善良的人。但他们不知道,这可能是一种病态。
梁桂春一旦发病,就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
她像购物狂一样,买很多东西。不是自己用,而是全捐给福利院的孤儿。
她前前后后给福利院的孩子们花了五六十万,甚至把父母留给她的房产也抵押了。
有一次因为买的东西太多,她欠了十几万的信用卡卡债,最后是家人东拼西凑帮她还上的。
她父母年纪大了,唯一的姐姐也彻底失去耐心,不再管她了。
正常的时候,梁桂春觉得自己挺可笑。
3
那天,梁桂春一进屋就看见坐在床上的思琪。
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抱住思琪,说:“以后我就和你住了。我叫梁桂春,你就叫我姨吧!”
思琪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坏了,她又不说话,只能浑身僵硬地被梁桂春箍在怀里。
思琪看着我,眼里满是慌张。
我赶紧过去把梁桂春拉开。梁桂春一松手,思琪就跑到我的身边来。
梁桂春倒也不介意,她开始四处跟熟人打招呼。她每次来都这样,跟人有说不完的话——这也是躁狂的症状之一。
还没下班,我就听到思琪的病房里传来搬桌子、挪椅子,叮叮哐哐的声音。
我过去一看,梁桂春竟然把她睡的那张病床翻了个底朝天,正在用消毒水擦床板。
我赶紧过去阻止,她求我:“让我擦完这张床,剩下的我明天再擦。”
躁狂症患者刚入院,确实得经历这样一个“使劲折腾”的阶段。我只好同意了。
周二早上,医院,就看到梁桂春在铁门前站着,像是在等人。她见我就大声招呼:“陈大夫,我要打电话!”
为了方便管理,科室统一保管患者的手机。查房的时候,我握着梁桂春的手机去了病房。
梁桂春正站在思琪的床边,拿着削好的苹果“引诱”她:“你叫我姨,我就给你。”思琪不理她。
她又说:“你点点头我就给你。”思琪还是不理她。
梁桂春还是不死心,她说:“春姨后背痒,你帮我挠挠?”思琪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
同一间病房里,她俩一个像团烈火,另一个就像一块寒冰。
“冰火”交接,让病房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我有点不忍心,哄梁桂春,“你让她吃了苹果,我就把手机给你。”
梁桂春是个行为很夸张的人,她“变脸”的速度非常快。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求思琪,“你快吃吧,宝贝,求你了!”
思琪看她滑稽的样子,一下子就笑了,还接过苹果吃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思琪笑。她的五官像花一样绽开,稚嫩的脸就立刻生动了。
“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啊!”我心想。
哪怕在住院,思琪妈妈对她也总是一副“我才懒得管你”的样子。
思琪似乎也从没见过,大人为了讨好她,可以露出这样低的姿态。
4
医院规定,未成年人住院家长必须陪护。思琪妈妈留下来照顾女儿,却经常不见人影。
她喜欢交际,在精神科病房里四处串门。一个星期,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连病房里最不愿意说话的患者,她都能聊起来。
每每说到兴奋处,我们办公室都能听到她尖锐刺耳的说笑声。
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时候,除了偶尔烦躁会喊叫,多数情况下,就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不和任何人交流。
每次查房,我都会刻意找思琪说话,“你妈妈呢?”思琪缓慢地看着门口,不说话。
我坐到思琪身旁,牵起她的手。思琪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有泥垢,指甲缝里也很脏。
她本能地排斥肢体接触,先缩了一下,看我比较坚持,就不往回缩了,只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话音刚落,思琪妈妈就从别的病房赶了回来,正倚在病房的门框上看我们。
思琪看了她妈妈一眼,又转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经过反复摸索,我渐渐总结出了和思琪沟通的尺度。
我知道,今天和她的沟通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如果继续问,思琪就该生气了。要么是把脸转向墙角,要么干脆面壁躺下,一动不动。
通过一周的努力,虽然思琪还是不说话,但至少对外界有了回应。
“今天下午洗澡,你给她好好搓一搓。她手背、耳朵后面都很脏。再把衣服给她好好洗洗。”出门的时候,我和思琪妈妈说。
“一给她洗她就叫,谁敢惹啊。”思琪妈妈不在意。
“那也要洗干净了!”我突然严肃起来,大声说。
在精神科病房,大多数患者都说我温柔,有耐心。但对思琪妈妈,我总有股莫名的火。
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因为身上脏,受过很多委屈。当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脏兮兮的时候,总有一股想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衣服都看不出颜色了,还以为是没人要的孩子呢。你当妈的看着不心疼吗?”
虽然思琪妈妈一脸不情愿,但表示下午会帮女儿搞好个人卫生。
等我查完所有病房,准备锁门的时候,安静的楼道里又传出了思琪妈妈响亮的声音。
她正在给另一个患者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思琪有个9岁的弟弟。
周二下午,女病房里传来哭喊声,格外惊心。哭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