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受困于一个问题，为什么总是没有办法和父母讲道理？
这个问题暗含的前提是，我是讲道理的，父母则无理取闹。
显然，这样的前提很难站得住脚。非常幸运的是，偏见最终还是得到了修正。
事情还得从对我自己的观察说起。
最近回了一趟老家。每次回家令我最头疼的就是遇见熟人，因为见面就需要说话，原本我较为擅长的事，在家乡却总是磕磕巴巴说不利索。
其中原因也很好理解。我需要把自己常用的表达翻译成家乡话，而这需要一个磨合适应的过程。但就在这语言转换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首先，很多名词和概念，在我的家乡话中没有对应的表达。我确实可以强行翻译，但总感觉有些牵强，要么啰嗦，要么辞不达意。
其次，即使能翻译过来，但和别人交流起来也有障碍。语言词汇就像是水草，放在水中才好看，拿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么说来，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请允许我补充一点背景知识：
人的思考和表达都是基于语言的。即使你不把话讲出来，在脑子里默默思考，这个思考也是基于语言的。换句话说，没有语言，就没有思考可言。而语言的边界，就是思考的边界，视野的边界。一不留神，也就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堵墙。
二者结合来看，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讲道理，是基于语言的。我父母的语言是基于几十年的农村生活，根植于邻里之间朴素的认知和具体的生活经验。这些才是他们思考、推演的根基，是他们讲话的素材，更是他们人生道理的土壤。
相较而言，我就更务虚一些。我的思考和道理，更多基于名词、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当然，这些也受制于我的工作、生活和学习环境。
显然，这是两套不同的东西。
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不同的输入，决定了最终的输出。
于是，我们各自讲着各自所认为的“正确道理”，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我更加狡猾，因为至少我还学会了给父母乱扣帽子，对其进行腹诽。
长大后，我们都变了。
读书，和不同的人交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等等等等，都在从不同的维度丰富和重塑我们的语言体系。这些变化具体体现在我们的思考方式、话语体系以及表达上。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一旦觉察，已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可真正难以觉察的还远不止这些。
语言是用来干什么的？
它是用来对客观世界进行描述和刻画的。
我以前无法理解，为何仓颉造字，鬼神哭泣？现在想想，顺理成章。有了语言文字，鬼神这一神秘的存在，就可以被分析，被讨论，被追问，甚至被实验，被检测。这就好比，一旦孩子学会了用语言来思考，父母的权威也就荡然无存。结果就是这个世界随着文字符号的兴起，逐渐祛魅，鬼神无处藏身，连上帝也跟着被杀死。
不过，事情也总是有它相反的一面。
如果有上帝存在的话，那么我认为他对人类最残酷的惩罚并不是将我们逐出伊甸园，而是赐给了我们文字。
有了文字，我们每个人便都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语言文字的出现，使得我们直接身处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由文字图像等符号所构成的符号世界。悲剧在于，这两个世界无法和谐相处。
前不久我和一位朋友聊天，她给我开玩笑说到：“韩剧看多了，会对男人失去信心，尤其对中国男人”。这一点对于我们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们说“女人”！一个完美的女性意向，就在我们的头脑中冉冉升起，而现实中的女人，就此谢幕退场。我们彼此失去了爱上现实中异性的能力，却对符号世界里的异性孜孜以求，而这注定是一场现代世界里的精卫填海。
一个由文字、图像等符号构建起来的世界，就是这样对现实世界大举进攻，方方面面都使得现实中的男女节节败退，焦虑狂躁不已。
符号世界和现实世界里的男男女女，就像太阳和月亮，一个落下，另一个才能升起。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和我们的爱人，似乎也总是这样。既尴尬，又令人忧伤。
我们的分歧，我们的争论，甚至我们彼此之间的仇恨，说到底，无非是现实世界和符号世界之间的撕裂。就像普鲁斯特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为我们爱情负责的，是我们的想象力——也就是我们所构建的符号世界。
我们的焦虑，我们的苦恼，乃至我们从生至死的迷茫和困惑，也都是现实世界和符号世界之间的张力所致。一个由语言、文字、图像等符号所构建起来的符号世界，既帮助我们不断开疆拓土，深入了解和征服现实世界；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因其过渡膨胀，对现实世界过于自大且盲目的干涉，而将现实世界弄得一团糟。
以前，我们因为得到一块蛋糕而兴奋。现如今，我们因为得到一块蛋糕而焦虑。我们担心吃掉就没有了，忧虑如何才能天天得到一块蛋糕或者如何获取更大更美味的蛋糕……
为了头脑中的符号世界，我们尤其能豁得出去当下，也特别能牺牲身边最亲近的人。劳心劳力。我们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偶尔也觉得好像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相伴随的一个现象则是，我们嘴里能蹦出的词越来越多，越来越能忽悠人。比如内卷、躺平、原生家庭、自由、平等、独立……可是我们自己心知肚明，这些词我们不理解其真实含义，也驾驭不了。但是，我们却要强行使用，并且对现实世界发起冲锋和改造。
大概率头破血流，精神分裂，痛苦不堪。成长这一路，有多少次我们曾在暗夜独自小声啜泣，又有多少次于迷途中感到彷徨无助，甚至还有过多次跌落深渊的惨痛遭遇，浑身虚弱不已。尽管大家都作为一名精神病人，庆幸的是我能感受到彼此在人前的克制和体面，甚至还能强颜欢笑下去。
有两类人感受不到这种撕裂。一种是纯粹的书呆子，另外是没有语言功能的人。前者是放弃了现实世界，全然活在符号世界中。后者则像个动物一样，纯粹活在现实世界里，凭本能行事。
对于这两种人，说不羡慕，那也不现实。但扪心自问，我并不愿意成为他们。生活，倘若没有了这种分裂的张力，便也没有了感受。当你想要得到更多，更精致更细微的感受，就尤其需要保持对这种分裂张力的敏感。
好在我们对于痛苦的隐忍并非没有回报，这也算是上帝给我们这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独特奖赏吧。就像是喝茶，入口时苦涩，但却能慢慢回甘、留香。再说了，精神分裂很痛苦，可是当一个白痴未免也太无聊了。
莎士比亚说：突然想起了你，我的精神，如云雀振翅高飞；圣哥响起，从阴霾的大地，直达天堂之门。
Ps：请相信，我所说的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