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一开始,是一对父子在超市中,父亲和儿子互递眼神,配合着偷东西。电影片名《小偷家族》,如此开头倒也不意外。但随着剧情的深入,发现,偷是维系这个家庭的绳索,六个人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共享偷的秘密,以及偷的成果。治和信代,看上去是这个家庭中的夫妻,他们是这个家庭真正的主人柴田奶奶收留的。他们的儿子祥太是治和信代从一辆停放在游戏厅外的车中偷来的,当时他还是一个婴儿。后来,他们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在阳台上瑟缩的小女孩尤里,便将她也带回了家。叫亚纪的女孩,是柴田奶奶的前夫的继子的女儿,离家出走后到了柴田老奶奶这里,似乎也有一种偷来的孙女的味道。这些关系并不是如我这般直接告知,而是随着剧情,通过人物的对白,仔细揣摩才能明白。他们何以如此?信代在洗衣店工作,治在工地上打零工,他们的收入不足以维持生活,这个家里唯一有稳定收入的是柴田奶奶的退休金,以及她每个月去亚纪的父母处拿到的3万日元。所以,治靠偷来补贴家庭,并且把偷的技巧传给祥太。祥太又带着妹妹尤里去便利店偷东西。这是一个奇特的生态,大家互相依存,才有这剧中的那一抹人间烟火。很多镜头都在室内,一家人在逼仄凌乱的空间里,吃饭,讨论可乐饼、泡面、豆腐,普通的食物在他们的话语中传递着温暖。一家人在屋檐之下看焰火,但是,镜头中并没有出现焰火,只有一张一张透过屋檐的缝隙看到的仰视的脸,焰火在高处,照耀了他们的脸。靠偷来维系的家庭注定了它的脆弱。柴田奶奶劝说信代不要收留尤里,因为这会带来麻烦。信代说了一句:孩子自己选择的父母会比血缘关系来的父母更好。自己选择的关系会更加牢固。奶奶若有所悟,喃喃自语道:就像我选择了你,你甘情愿被我羁绊一样。“羁绊”是在日本的动漫中常常出现的一个词,女儿小时候追剧《火影忍者》,我有时会瞄两眼,这个词在此剧中频频出现,它讲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难以割舍的复杂的情感,交织着爱或者恨。情感关系超越了血缘关系。在这些偷来的关系的后面,可以推测的是,充满了忽略、虐待的原生家庭的关系。祥太被偷来时,还只是一个婴儿,被单独放在停在游戏厅外的车里,他的父母事后也没有报警,那是怎样的父母?尤里被偷时,饥寒交迫,孤独无助,身上带着伤痕,怯生生的眼神满是对人的防备。她的父母也没有报警。当她被送回家,她在妈妈面前的紧张与不安,与她在柴田奶奶家的自然形成鲜明对比。亚纪是在读高中的时候离家出走,当柴田奶奶去她的父母处例行拜访时,问到她,她的父亲谎称她在澳洲读大学。此前她和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在风俗店里做事时,用了妹妹纱香的名字,姐妹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这都留给我们想象的空间。信代和治,相识于风俗店中,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奇特。他们似乎是夫妻但又不那么像夫妻。治帮信代杀了信代的前夫,可能是正当防卫,所以很快出狱,而在拐走尤里的案发之后,为了不让已有犯罪记录的治被重判,信代一人揽下了全部责任。顺着审讯员的思路说,因为自己不能生育但又想有孩子所以才偷孩子的主意。她将罪责独揽时的那番独白,继继续续的,欲言又止,一句“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后面有多少潜台词,她从尤里的身上,应该是看到了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这也是她当初留下尤里的原因。柴田奶奶,更是一个离婚独居的老人,她的家里还供有前夫的牌位,此前人生她经历了什么,她从不说,但她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到前夫的继子家去拿赡养费,怀揣着他们的孩子在自己家中的秘密,她会有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是一种报复?她对亚纪又是有爱的,这些钱她并没有花,一卷一卷地放在家里,也许是想留给亚纪。她跟眼前的所有人都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收留他们当然也有私心,他们的陪伴,让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不孤单——相对于被子女送去养老院的老人,和那些在家独居死了几星期才被人发现的孤寡老人而言,她拥有热闹的一大家子,治在她的面前偶尔会开开玩笑,信代和她像女儿一般,可以谈心。亚纪黏着她在她的身边撒娇,祥太、尤里,让她重温了照顾者的角色。对于没有自己子女的老人而言,每一个人都给了她替代性的满足。最后一次去海滩时,柴田奶奶望着在海中嬉戏的五口人,喃喃地说:“谢谢你们!”那是由衷的。从海滩归来,柴田奶奶就去世。最了解她的信代说,奶奶生前最喜欢热闹,最喜欢和家人待在一起,不如将奶奶埋在家里的院子里,这样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另外的原因也许在于,一是他们付不起殡葬费,二是,不上报死亡,他们还可以冒领奶奶的养老金。但是,随着祥太的行窃被抓,这个家庭的真相被揭开,人物之间的关系之谜真正解开,同时,这个家庭也分崩离析——尤里回到父母身边,祥太进了福利机构,亚纪应该是回了父母家,信代一人独揽罪责入狱,信回到工地,另外租了房。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无常才是有限生命的真相。那个曾经容纳了六个人的拥挤热闹的屋子,现在人去楼空。唯有亚纪在夜色中回到这里,看它一眼,再离开。这里有真正的侘寂与物哀。这部剧,既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没有道德批评,它只是呈现,而不给答案。奇特的人物关系让电影有戏剧性,但你并不觉得虚假和夸张,因为每一条情感线都发展得合乎情理,以偷开始的相聚,终以分离结束,这聚散之间每个人的体验与感受才是生命的存在感。故事之外更多的是呈现一种哲学的思考:孤独的个体如何在世界生存?如何和他人建立一种关系?电影中,因为贫穷,祥太无法去上小学,而治给的解释是,只有那些笨孩子才去上学,聪明的孩子是自己学习的。祥太的读本是一本想必也是偷来的绘本,李欧.李奥尼的《小黑鱼》的故事,讲的是一条小黑鱼组织一群小红鱼去对抗大鱼的故事,小黑鱼做这个鱼群的眼睛。弱小的个体组合起来,才有了力量生存,不至于被生活这条大鱼吞噬,是这个故事的寓意。导演自有用意,多少有为这个小偷家族开解的味道。一开始,我觉得柴田奶奶是那条小黑鱼,她的去世相当于小黑鱼去世,小鱼群由此解散。但后来我发现,也许祥太才是那条小黑鱼,这是鱼群的眼睛。电影中给了祥太很多特写镜头,他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在行窃前的仪式化动作,说明他知道偷是不好的,他以手指的小动作安抚内心的冲突。这个动作被妹妹尤里学到了,也被便利店的老爷爷看到。所以,老爷爷在他将要行窃时,善意地制止,对他说“不要再让你妹妹做这样的事情了”,转折从这里开始。后来,他对来看他的信说,我是故意被抓住的,因为,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了。据说,是几则社会犯罪新闻给了导演是枝裕和创作灵感,一则是隐藏父母去世的事实以领取养老金的诈骗案件,一则是因为不肯变卖偷来的钓鱼竿一户所有人都是小偷的家庭被发现、逮捕的案件。有的人只看到事件,有的人会看到事件背后隐藏的情感,第一家人的借口是无法接受父母已经过世的事实,第二家的小偷一家人都很爱钓鱼。而整部剧透过关系,母子、夫妻、父子、母女、祖孙、兄妹,讲的是情感,不依靠血缘而是通过犯罪来维系的家庭内的情感羁绊。微妙的表情,平静淡然的对白,亲昵的小动作,让电影有一种温润感的同时,也如草蛇灰线,下半部的情节陡转,真相浮出水面,令人唏嘘,同时内心有种种疑惑——亚纪会想,“奶奶是因为钱才收留我的吗”?或者,亚纪是奶奶能够与前夫的家庭保持某种关系的一个纽带?祥太跳桥向让警察抓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是掩护妹妹还是不愿再在这个家庭生活?治去见他时,他说是他想要离开,但他这样说是不是想让治忘了自己?治和信代得知祥太进了警察局后欲逃跑,他们真的是想抛下祥太吗?但亚纪的手上还拿着祥太的鞋子。电影最后,尤里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孤独地望向外面的世界。她的向往又是什么?这是一群卑微的被社会边缘化的人,他们抱团取暖,爱与羁绊,就在这日常小事之中——治教祥太吃可乐饼和泡面,堆雪人,聊男孩子青春期的性萌动,期待祥太叫他“爸爸”;信代搂着尤里告诉她,喜欢她的人,一定不会打她;尤里在门口等待“哥哥”回来;奶奶对被窝里的亚纪说“你今天的脚比平时凉”;一家人挤下屋檐下看烟花,奶奶回忆她年轻时看烟花的情景;海边沙滩上,奶奶看着信代一脸幸福地望着“丈夫”、“妹妹”、“儿子”、“女儿”在海边开心玩耍时,喃喃自语“这是不会长久的”……因为知道是“偷”的,如沙滩上筑起的城堡,根基不牢,如夜空的烟火,转瞬即逝,所以,他们在一起时,更能活在当下,如果站在高处俯瞰,可以说他们是苟且偷生。但走近他们,每个人都是带伤生存,且能给身边的人以温暖。看电影时,我想到了多年前看过的《欲望号街车》中的女主角布兰琪,以及她的名句“我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活着。”电影中的她投奔妹妹和妹夫,最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两部电影之间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都事涉欲望。《欲望号街车》的编剧田纳西·威廉斯在谈到他的作品时说,“野蛮的欲望欺压了优雅的理想。”“伟大戏剧所做的,邀请我们追随着演员和角色来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去思考生而为人的极端情境。”这句话其实可以套用来评论《小偷家族》这部电影,只需要将“野蛮的欲望”改为“生存的欲望”,“戏剧”改为“电影”即可。也想起我在调解节目、咨询以及生活中看到的人听到的事,在别人看来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关系背后,其实都暗含着当事人的心理需求,也是他们的生存策略,就如同电影中的这一家人一样。在人人都急于评判,急于寻找答案的时候,我特别喜欢是枝裕和所说的这一段话,他说:电影不是用来审判人的,而是回到日常生活……我作为电影创作者,可以通过电影做些什么呢?我是没有抱着什么改变世界这种目的来制作电影的,也完全没有打算提供什么特效药。其实我是在做些好吃的,以此来提高观众们对待多种事物的免疫力,让观众们不会生病。我就是怀着这种烹调美味佳肴的感觉来制作电影的。这种努力的不断积累是很重要的。我觉得那种提供特效药,服用特效药,然后世界就会发生改变的事情不太可能发生。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我觉得从作品、观众,或现实世界的角度来看,都可以说是一种不幸吧。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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