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这两周,医院待着。
这是一医院,在北京东四环再偏东一点的位置。一公里以外就是欢乐谷和一些新建的密集型住宅小区。但大柳树和他的周边,却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破败中。废弃的车站、临时搭建的板房、和不间断的尘土飞扬。在北京,医院都处在城市的边缘地带。
医院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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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比想象中宽松、和谐。随意进出的大门,让我卸下了戒备。没有那些所谓精神病院奇观的东西。一位女病人正顶着略为夸张的妆容在厨房准备这天的晚饭,会五国语言的男病人也正安静地坐着晒太阳,就在他坐的地方,曾经有位病人用粉笔在地上用C语言写了一段程序。
在后来的日子里,陈顺水成为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在我们见面的第一个小时,他就告诉我,「我不觉得所有的疯狂都是不好的,我的一些疯狂帮我建立了我的生命体系」,我后来告诉他,福柯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福柯觉得,不应该把疯狂看成一种疾病,疯狂是人类真相的一部分,就像死亡也是人类在时间领域的真相一样。
陈顺水是一个在24岁时就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他现在已经47岁了。我坐在他的房间里,他告诉我,他的目标是,未来他能控制自己,想出院的时候就出院。
同屋的室友,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的王大哥,嗤笑一声,他或许觉得,陈顺水过于自信了。过去的20几年里,陈顺水在精神病院进进出出,他始终无法完全控制自己,有一次甚至就是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上,亲戚朋友欢聚一堂,他突然就指着电视里的人物开始骂起来。
生日之后,医院。这是人生中的第四次,母亲拿他没有办法。
王大哥和陈顺水同住了11年,比起精神分裂的陈顺水,王会用更接近理性世界的逻辑劝告他,别冲动,要学会忍。
几年前,当两个人还穿着病号服在另一个病房住时,陈顺水打过一个护士。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氛莫名兴奋起来,陈顺水开始向我展示他的肌肉。用他的话说,护士在病房里「欺负」一个病人,他看不惯,就对护士出了手。结果可想而知,接下来的三天他都被约束在床上。
王大哥也还记得那个场面,就像回忆起一件年轻时的趣事,他们并不觉得这场「疯狂」需要被缄默起来。陈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件正义的事情,医院里,因为他的精神病人的身份,这件正义的事情就永远正义不起来。
陈顺水最喜欢的书是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读完那本书,他得出的结论是「正义需要两次证明」。
陈顺水的枕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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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哥认可他的正义,但并不认可他的方式。如果是他,他更愿意为了长久的自由放弃这些个人化的情绪。
在大柳树采访的日子里,一些病人向我袒露自己的面貌与心扉。这是一个有医生、有护士、有各种各样病人的场所,这个场域里充满了不同角色在立场、欲望和权利之间的拉扯张力。
有人告诉我他在这里过得很好、睡眠充足;有人告诉我想回家却回不去;有人告诉我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有人对着忽闪忽闪的电视信号告诉我中兴快不行了;有人也跟我说,这里的人不过是都在自私地为自己活着。
精神科医生曾奇峰说精神分裂症的自救,是整个人类寻求自救的一部分,而且一定是最惨烈、最辉煌的一部分。
最初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时候,陈顺水委屈极了。他恨父母、恨医院、医院里的其他病人。父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几乎放弃了那个还很年轻的陈顺水。两个人都度过了一些难熬的时光,是到了很多年之后,陈顺水才用行动为自己争取回来一些信任和自由。
他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父亲,并不再羞于承认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他向我强调自己作为精神病人的主体性,比如他会坐在宿舍外的凳子上,打开iPad大声放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试图给理性世界的人造成一些冲击,「我们是存在的,他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陈顺水是一个普通又典型的精神病人,他反复经历的磨难和治愈,很多人也在经历。
药物让他迟钝、无精打采,但拒绝药物他就有陷入疯狂的风险。二十多年过来,目前他遇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药物利培酮,这种药只是偶尔会让他做一些奇怪的梦,或者半夜醒来口干舌燥。
医院,陈顺水都会找一种方式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仍然存在。他疯狂跑步。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去爬长城,虽然他双腿被药物搞得毫无力气,但他拼命扶着栏杆也要往上爬,他告诉我这是在和药物副作用作抗争。
他有一个iPad,一个iPhone,他用十指撑地的方式做俯卧撑,每天抽两包烟,和母亲视频一次,在YouTube看台湾节目,打游戏,拥有一个原力觉醒机器人,床头摆着一本《大江大海》,医院的病友解决大部分电子产品的问题。
王大哥刚用iPad看完《北京女子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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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某个晚上,陈顺水用iPad对着宿舍外的几棵柳树拍了一张漆黑的照片,发上Facebook,他为这张图片配上了文字——「光明的起点」。
美国南加州大学古尔德法学院的教授,同时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艾琳·R·萨克斯,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成功的自救者。
萨克斯教授出生在美丽的迈阿密,成长在一个幸福、殷实的家庭,她的大半生都在和精神分裂症进行搏斗。
但这并不妨碍她同样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除了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