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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怪谈文学奖」推出的第篇故事
这些故事试图讲述生命中那些幽微的部分
希望这些故事能为您带来阅读的愉悦
并让您感受到世界的广阔
“他正要回答,却见美羽背上的婴儿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手舞足蹈地疯狂挣扎,口中发出嗷嗷的叫声,甚至还紧紧勒住美羽的脖子……”
今天这篇《紫阳花之恋》由「蕾拉」讲述,这是她入选的第15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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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船丘山,漫山椿花的缤纷刚刚落下帷幕,就迎来了紫阳花星星落落苏醒的季节。
雨季也随之来临。
骏一一点儿也不喜欢如此湿润难熬的季节,只是无奈之下被拉去了船丘山。这本是赏四季变换之景的胜地,同行的几个同事,特别是一年四季都热情似火的友明君此时正在慵懒的骏一耳边说个不停:“你看这船丘山面朝我们的断崖,它就是一个远古的奇迹。春天樱花遍野,夏日绿草如茵,秋天红叶漫舞,冬日白雪寂寂……”
骏一打了个哈欠。
友明君不由落寞地看着骏一,也不说话了。此时正是一无所有的初夏,眼前屏风一般白花花的断崖前,本来繁花似锦的迷宫里,现在只剩了纯粹的绿,笑声也从中传来,撕破了空气中惯常的寂寥。
几个男同事也嬉笑着钻进了迷宫。这下友明君起劲儿了,诗意的感慨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拉起骏一就往迷宫里钻,小跑的步伐让骏一更是昏昏沉沉起来。
什么时候,迷宫里只剩了骏一一个人了?笑声不绝于耳,但视野里只有一片片密集的树丛,还好没有虫子之类讨厌的东西,骏一席地而坐,做起白日梦来。
戳戳。
有点儿痒。
骏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多久没有看到过像缎带一样的绀色夜空了,嵌入微紫的星辰低得就在头顶,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及。
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孩蹲在骏一身边,笑嘻嘻看着他。骏一看不出她的身形,直到她站起来,骏一才发现她身材高挑甚至有些健美,是个成熟的女学生。
“喂……”骏一一慌,手没撑住地,再跌倒都不知道要跌去哪儿,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想逃跑。
“你也迷路了吗?”
“啊?”骏一觉得莫名其妙。
“船丘山的迷宫,最好不要轻易进来。现在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们还没摸索出脱逃的路线。”原来是个路盲的女学生,自不量力地和朋友进了迷宫。
可她的神色镇定自若,脸上留着甜美的笑容,真是奇事。
骏一伸了个懒腰,说:“该回去了。”
“你是走迷宫的高手?”女学生问。
“不是啊,我第一次进这个迷宫。”
“哇……”女学生难免失望,不过她还是跟到了骏一身后。虽然女学生看起来挺健美,不过瘦削的骏一还是比她高了一头,这令骏一沾沾自喜。他抬头看夜空,想着,总之先找到北斗七星吧……
“啊呀,撞见紫阳花了。”女学生说。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骏一觉得自己八成是在搭讪,心里确实挺喜欢这孩子。
“我喜欢还没开满的紫阳花,那种细细碎碎的小颗粒,像金桂花那样,镶嵌在已经开出来的多瓣花朵里,显得奇奇怪怪的。没开满的紫阳花,就像是另一种类型的花呢。”
“答非所问呀。”
一个死胡同也没遇到,两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了船丘山声名在外的迷途王迷宫。骏一笑了笑,对着北斗七星做了一个祈愿般的谢礼。他侧头一看,那女学生也学着自己的姿势,对北斗七星致谢。她的睫毛长长的,不是浓密,是淡淡的长,轻盈得仿佛你伸手去摸就会飘散到空气里。
意识到的时候,骏一居然真去触碰了那睫毛。
女学生因此闭上了双眼。
“你叫什么,我叫堤骏一。”
“美羽。”她不说自己姓什么。
“哦?魅惑呀。”
“就非要说这个谐音吗?是美丽的美,羽毛的羽。笨蛋。”她纠正道。
再一次意识到时,美羽被迷迷糊糊的骏一在睫毛上亲了一口。美羽没有逃跑,而是流下了眼泪,但还好,骏一根本没看见。
出了夜色中一无所有的船丘山,骏一一直把美羽送到家。已是深夜,她家却依然亮着灯,从屋外看来,屋子里吵闹得很,似乎大家都醒着,手忙脚乱地在应付着什么,还不时传来婴儿烦躁的啼哭声。
这是庶民的街区,骏一不常来,多少有些不自在。而美羽也一改之前愉快的样子,露出苦涩的表情,似乎在对骏一解释,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弟弟才出生,身体不好,很难带。”
见骏一不走,她便推了推他,不过也没用力。骏一真怕她若是用了力气,会把自己推倒,便识相地离开了,回头依依不舍地望向美羽时,她也正回头看自己。那一瞬间,骏一觉得美羽不是美羽,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骏一认识的抑或是了解至深的,可是在记忆里却无论如何也挖不出来的人。
谁呢?
第二天,一向懒散的骏一下班后没有回家,下了电车就在路上晃悠。不知何时,骏一已然置身于朱漆桥下的河流边,上游的水声很闹,哗啦哗啦地盖过了市井忙碌的人声。
可是骏一依然无所事事,他看着从斜放在岸边的石板夹缝里钻出的紫阳花入了神,可惜那紫阳花是寻常的蓝色大花,茂密地盛开着,花朵间似乎不留一丝间隙。骏一想起昨日美羽说起的那种将开未开,就像是另一品种的紫阳花雏花,不知怎的就心血来潮,不顾潮湿地钻进夹缝里,扒开绿叶,贪婪地找了起来。
还真有!和昨天美羽描述的一模一样,稀碎未开之花被围在饱满的花瓣之中,颜色竟然还是紫色与玫红色渐变的。整枝摘下,骏一咧嘴笑了,就往庶民的街道快步走去。
刚走到美羽家门口,雨就落了下来,骏一赶紧躲到树下。婴孩的哭声依然暴躁、响亮,就像是一罐不断冒着气泡的汽水,让人不得安生。没过多久,骏一就见到了美羽,她还穿着女学生的校服,可是身上却绑着婴孩,那也是一个大个子的宝宝。虽然美羽说弟弟身体不好,可婴儿看起来却白白胖胖,可能他和美羽一样有健美的基因吧。
骏一把那枝雏花举高一点儿,恰好露出矮墙头,他轻轻晃了晃,几朵极小的嫩花在雨中飘落下来,其他的地方却凝聚了圆润的雨珠。紫阳花这种植物,果然是沐浴在水汽里才有它独特的季节美感啊。
美羽笑嘻嘻地走到门口,一手摘了过去。她颠着婴儿,声音也像落在叶子上的雨水一样蹦蹦跳跳的:“我今天没空呀,堤先生你居然是个大闲人。”
即使在职场上,也很少有人叫骏一的姓氏,这让他难免不太舒服。他正要回答,却见美羽背上的婴儿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手舞足蹈地疯狂挣扎,口中发出嗷嗷的叫声,甚至还紧紧勒住美羽的脖子,完全不像普通的孩子。在美羽上气不接下气的瞬间,骏一发现,那婴儿直视的目光竟然朝着自己。
他不知怎的就逃跑了,跑得飞快,脑子里一片云雾,想到的东西都不是现实的场景,就像不断切换的图片一样,是黑白的、朦胧的、笼罩在烟气里的。
可那婴儿有牙,不是虎牙,而是小小的尖牙,细碎地遍布唇间,最后连五官都成面团子消失了,只剩下尖牙,还有尖牙之间似乎深不见底的黑洞。雨也变得疯狂起来,把骏一浇了个透。
然后,骏一开始发烧。
忽冷忽热的房间里,带有霉潮味的灰蒙蒙的水汽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模糊不清的时候,骏一仿佛又来到了船丘山,不过不是在椿花的迷宫里,而是在山脚下的拐弯口。明亮的大道边有一片宽敞的紫藤花架,然而上面并没有密密麻麻、整齐有序垂坠的美艳紫藤花,只有横七竖八的杂枝。花架上似乎爬着什么,因为太过靠近,那一下子跃入眼帘的东西令骏一吓了一跳,却无处躲藏——再仔细一瞧,原来是蜗牛啊。可是,那蜗牛螺旋的壳子就像远古化石那样牢牢地长在花架上,与之融为一体,里面带着黏液的软体却在不住地向上蠕动……蠕动……
骏一看得入神,视线的某一处却不忘那古老紫藤的主干。那是低矮的扭曲的主干,纯黑色,就像被烧焦过。无数的分枝从花架顶端铺张开来,像蛇。
那健美的女子就站在主干的一侧,她穿着纯白色的睡衣,抱着一个看上去很乖的婴孩,看不清楚有没有穿鞋。那婴孩咿咿呀呀地说着婴儿语,攥紧拳头的小手挥舞着,脸上看起来完全没有情感,只是单纯的可爱。
健美的女子却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把婴孩抱得很紧,就好像自己一松手,婴儿就会飞出她的怀抱,扑向别处一样。骏一知道,女子怀里有一股超乎人类想像的蛮力,被她紧紧控制着,一刻也不能松手。
熟悉的却不知是谁的女子。
在骏一清醒的时候,友明君来看他。友明君皱着眉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你一个大男人,淋了一场梅雨,就虚弱成这样,太可笑了。”
“还没到梅雨时节吧。”骏一反驳。
“可紫阳花都开了。”
“说起紫阳花来,那天,我逃跑了。”
骏一稍微对友明君讲了点儿关于美羽的事情,友明君立刻露出暧昧的表情,问:“是喜欢的类型?”
“我也不知道呢。但……那个……那个……”
“怎么?亲了一口吗?”
“嗯。”骏一指了指睫毛,但在对方看来只是眼睛。
“怎么是那里?哇,不过很特别呀!与世人不同的啾,那才叫浪漫。”
“啾什么啾?我也不是虫子、鸟什么的。”
最后,骏一没好好聊完,又昏睡过去。不过他把美羽在庶民街区的地址告诉了友明君,让他去给美羽捎个话,说自己病好了就去道歉,因为那天不知为什么就逃跑了。
友明君一两天后就来了,脸上早已没有此前的愉快和暧昧,只有沉重的阴郁。在骏一看来,沉重的友明君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低落地说:“我去了那家,说自己是美羽的朋友的朋友。”
“笨蛋。那就见外了呀。”骏一喝着汤,感觉身体慢慢好起来了。
“对方什么都不说,就说美羽病了,看起来她生了病,家人非但不怜惜,反而厌恶上她了。我后来出了门,遇到几个放学的女学生,问了美羽的事,才知道她不仅得了病,还是重病。”
“比我还重?”骏一担心地问。
“错了错了,不是重病,是怪病。就是碰不得婴儿的病。说她看见自家的弟弟,就像见了*似的。”
“逃跑吗?”
“逃到无处可逃。她会逃到灶台下面,逃到佛龛后面,逃到储藏室的角落里,甚至逃到树上。她们说,此前从不知道美羽会爬树。如果万一不得已接触到婴儿的皮肤——照理说,婴儿的皮肤是最为柔嫩的,被小手指尖抚摸的瞬间会幸福到流泪——可美羽说,是刺,全是刺猬的刺,豪猪的刺,针一样的刺,有*的刺,扎得她生不如死。”
听着这样凄苦的描述,骏一心疼不已。
友明君却依然不知好歹地评论道:“啊呀,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什么怪病,就是精神病,你喜欢的女孩是带弟弟带到发疯了。发疯了!懂吗?”
看着友明君瞪圆的眼睛,骏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么她离不开那个家,离不开那个恐怖的弟弟,每天的生活难道不是如在地狱一般吗?”
“什么时候弟弟变成恐怖的了?那只是个纯洁无瑕的婴儿而已啊。”友明君摇摇头,觉得眼前的骏一是不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
“等我好了,我想去跟美羽家提亲,我得娶她。”骏一突然这么说。
“你也是疯了。”友明君显然生气了。
骏一又继续病了多时,他莫名其妙地感冒发烧,就像即将来临的梅雨季一样,黏黏稠稠,拖拖拉拉,不那么致命,却侵蚀着骏一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
生病期间,骏一去了好几次船丘山。
紫藤树。
他的心情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想不想去确认。特别是雨下个不停的时候,管理员总能看到那个青年,他穿着褐色的麻布家居服,打着黑伞,伞很大,遮住了整个脸。他站在离紫藤主干不近不远的位置,双脚微微呈八字,雨滴从伞的边缘滴滴答答掉落下来,把他的袜子都打湿了。
此时并非花季,是毫无观赏价值的季节,他在看什么呢?
有一天,骏一歪着身子,没精打采地从船丘山回家,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不轻的腌菜缸。缸的口子是封好的,骏一一下子就把它摆在了继母面前。
骏一的继母是个娇小又和善的好女人,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个性沉稳,多年来对骏一的照顾可谓不过不失,适度又讨喜。
继母看到骏一又是懒散和恍惚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骏一累了吧?”
“妈妈,你能帮我保留这个缸吗?找一个没有人会去动它的角落……”
继母自然不会去问骏一缸里是什么,这点儿分寸她自信能把握得很好,只是想了想又问:“如果哪一天骏一问我要,要我打开,我到时可以这么做吗?”
“妈妈,你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吗?”骏一居然露出了笑容,黑乎乎的笑容,伞底下、阴影里才有的笑容。
“你想说吗?”
“是和婶婶有关的东西,我的婶婶。”骏一说。
“咦?”继母这么一个通情达理之人,也难免露出诧异之色。
她嫁来时,堤家已经发生过很大的变故了。大变故之后往往就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平静,平静得就像镜面之湖,不允许一点儿涟漪。骏一的父亲——当家的堤爷,就是这样的主张。他常对娇小女人说:“我娶你并不是因为我爱你,也不是因为想再要个孩子,而是我欣赏你的处世哲学,你永远都不会成为镜面湖上吹过的晚风,有你在,湖面就像结了冰,这就是我想要的。”
“是的。”娇小女人即使有好奇心,也被压抑在她的处世哲学之下,她根本不想成为风。只是有时从上朝下望去,冰封的湖面里总有一种叫作冰花的东西,这东西是如此丰富多姿,如此复杂难辨,一不留神就迷了双眼。但继母不会迷恋冰花。
她不知道骏一有婶婶,就像不知道骏一有叔叔、有堂弟一样。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骏一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却说错话了。
骏一摇摇头,说:“我知道哦。”
“不,你不知道。”她否定他。
“算啦,妈妈,缸里只是蜗牛而已。你会觉得蜗牛恶心吧。”骏一垂头丧气地说。
“嗯,软体动物都恶心。”继母抿嘴一笑,就接受了那口腌菜缸,她选择相信缸里的东西是蜗牛,是骏一从船丘山带回来的软体动物。她选择相信,她就相信了,这是她存在于堤家的意义。
不久之后,美羽家收到了堤家的提亲,可中间人回来却说美羽不愿意。
是对继母说的。
娇小女人对中间人说:“听说美羽小姐害怕婴儿,需要和婴儿保持距离。你可否告诉她,即使她觉得现在还太年轻,不想仓促嫁给我们家骏一,我也没问题。但可以让美羽小姐搬到堤家府上吗?和我住在一起,让我照顾她。骏一深爱着美羽,他不想让美羽再在那个家里病下去。”
中间人露出无奈的表情,答:“这样的话我也劝过,大致就是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是真实的,缘分这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是对方说,那么婴儿呢?”
“婴儿不是那个弟弟吗?”继母问。
“婴儿不仅仅是弟弟。弟弟总会长大,但如果嫁入堤家,嫁入任何人的家里,迟早都是要生孩子的吧?美羽不能接受生出自己的小孩,还害怕自己的小孩,无处可逃,这是事实。”
这又不是永远的事,找到症结所在就没事了。虽然可以这么回答,但娇小女人觉得自己作为继母,能替继子做到这个份儿上,就是所谓分寸的极致了。所以她不会把心里的话继续下去。
美羽不会嫁过来,原因是美羽怕生下自己畏惧的婴儿。这样的理由不容反驳。
娇小女人以为这件事情就此落幕,而骏一也会恢复健康重新去上班,或许还会和那个女学生见面、约会,只是她作为继母,不会再多加好奇而已。
堤爷在首都赴任,回来的几天跟娇小女人提起了后花园的事。
“想改造一下。”
“好呀。你不在家,我会看着。”女人回答地很快,对堤爷的要求,她一向全力支持。
“你都不知道有后花园吧,一直锁着。”堤爷若有所思。
“对,我不知道。”
“骏一看着是想结婚了吧,听说他最近的工作也浑浑噩噩。后花园改造好了,可以搬进去……”
“是给骏一做新居吗?”娇小女人问错了。
堤爷的脸色异样了,如同被阴云笼罩着,就好像“后花园”这个词不可以和骏一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什么后花园……什么骏一……
瘦弱的女人被他一下子抡倒在地,眼冒金星,脑袋麻麻的,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好在不太严重。她捂着额头,将泪水压抑在身体的内部。堤爷不忍的表情只有短短一瞬,他叹了口气,扶起她,依然严厉地说:“你要是不肯迁入后花园,就回娘家去吧!”
堤爷的弟弟、弟媳、弟媳的婴孩,还有骏一,过去……她问不出口,这些隐约的存在像黑浪一样淹没了她。
原来后花园也有紫藤啊,可惜已经枯死了,也不像是什么有年份的古树,所以移除掉也无所谓吧。
破破烂烂的花架下堆满了给继母建新居的材料,白天工人忙忙碌碌,夜晚这片园子才获得短暂的安宁。听说到了盛夏园子里是有萤火虫的,可现在只有飞蛾和蚊子,这些惹人烦恼的昆虫喜欢微光和阴湿。
那女人怀里没有抱着婴儿,双手空空,她的眼神很是焦躁,一直企图在黑暗中找到那个婴儿。
继母看见了。
她本能地向后一跳,像只灵敏又孱弱的雀鸟:“你是谁?”
没有抱婴儿的女人身材健美,穿着纯白色的睡衣——娇小女人也有这样的睡衣,不过眼前的健美女人穿着它,身材显得更加饱满,更加好看,有着异样的青春洋溢。她只顾低着头,在乱七八糟的建材里晃来晃去,始终不离开紫藤架子下面那团有限的阴影。她说:“婴儿,婴儿呢?藏到哪里去了?我非得找到他不可呀。”
“怎么了?是你的婴儿吗?你住在附近吗?”
她突然停止了找寻,呆立在原地,随之缓慢地半蹲下去,捂着脸:“我忘了我住在哪儿了。”
“我可以帮你……”娇小女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随时会割破脚踝的建材,试图靠近紫藤架。突兀的花枝已经枯萎,可能已经有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没有开过花了吧。
“别过来!”健美女人大叫一声,“别过来——”
两人无言地对立了很久,阴云密布的夜空终于下起雨来。即使被雨淋湿,娇小女人也不想移动半步,最后她先开了口:“骏一有个婶婶,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健美女人像接过一个故事的开端那样,自然流畅地说起来:
“婶婶第一次见到骏一时,他还是个孩子,十二三岁。可婶婶已经知道,十六岁的骏一会是什么样子,十八岁的骏一会是什么样子,二十岁的骏一又会是什么样子。骏一和她丈夫不一样,和堤家的男人们都不一样。婶婶不爱笑,甚至不懂得如何笑,可她就对着骏一一个人笑。骏一在后花园玩耍时,碰见婶婶,她的笑容总让骏一难以忘怀。
“骏一觉得那是母亲才有的笑容,就好像是自己与生俱来缺失的东西,那种复杂的感情被安装到了婶婶脸上。但是,她又似乎过于年轻了,叫她婶婶和叫‘阿姨’的感觉完全一样,而她完全不该是阿姨这种存在,就像骏一知道她时,她就不该已经结婚,不该有一个丈夫……后来更加不该有一个婴孩。她应该在学校里读书,和路上穿着校服,偶尔还在发梢打着蝴蝶结,手里捧着纸扎的花篮,或者抱着猫,打着伞的女学生一样。就像竹久梦二画里的梦幻人物。
“她还是太过年轻了,那种青春的身体,那种饱满的曲线,那种运动感的四肢,那种正在一分一秒涨开的花苞,而且是很多很多的花苞,就像欲开而未全开的紫阳花。
“骏一梦魇过一次,高烧不退,他是个怪孩子,明明长着更为成熟的青年的容颜。那次,婶婶不只是对他笑笑,安慰他而已,而是拼尽全力守在骏一身边,照顾他,爱他,她需要骏一醒来的每一个瞬间都能看见自己的笑脸。
“就是那时,没人看管的婴儿……掉进了池塘,对于成年人才没到胸口的池塘,明明不算什么的池塘。”
娇小女人问:“婴儿叫什么名字?”
“婴儿没有名字。”健美的女人哭了起来,带着不甘心,“他连乳名也没有,因为我不想给他取名字。他只是个婴儿,连人格也没有,凭什么要用一个名字限定他?而且,他看起来好讨厌,好难带,明明我也只是个少女啊,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所谓母亲呢?我想等待十六岁的骏一,十八岁的骏一,还有二十岁的骏一,我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又变成你自己的事了?”娇小女人问。
对方不再回答。
雨下得太大了,娇小女人迷了双眼,闪电和隐雷也随之而来。她害怕打雷,不得不退回屋里。回头再看紫藤架下面,那明晃晃的东西不再是穿着睡衣的健美女人,而只是纯粹的白色闪电了。隆隆的雷声随之袭来,距离越来越近,娇小女人终于忍不住被吓得尖叫起来,叫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凄厉,似乎她在叫声里流露出的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对她作为骏一继母一如既往的作风和态度的宣泄。
崩溃了。
骏一也在电闪雷鸣中崩溃了。他在继母的卧室里,着魔似的把橱里,柜子里,书架里的全部东西翻出来,连纸拉门都拆下了一半。
“骏一。”继母气喘吁吁,浑身湿透,一路从廊下跑过来,留下长长的水渍。
“在哪里?妈妈,他在哪里?”骏一暴躁地问,双眼血红。
“你在找什么?”
“缸,那口腌菜缸!拿出来!打开它!现在就要打开它!”
“骏一,你冷静点儿。”继母扶住跪在地上的骏一的双肩,可她自己的双臂也在黑暗中颤抖个不停。
骏一抬起头,他的脸也全湿了,是因为这场雨。他说:“妈妈,我后悔了。不该让你藏起那口缸。”
“不是蜗牛吗,不是讨厌的软体动物吗?”
“是,就当它是蜗牛。是蜗牛。”
“那就这样好了。”
“不,妈妈,我是真心喜欢美羽,甚至是爱着美羽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小时候就已经爱上美羽了。”
继母不说话,她已经不再颤抖,心跳也渐渐趋缓。
噗,噗,噗,骏一额头的雨水顺着发丝而来,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
“所以我要把她和婴儿彻底分开,让她自由,不用再受婴儿的拖累。虽然这么做了,虽然把抱在怀里就像一摊面团的婴儿当作软体的蜗牛那样塞进缸里了,可是……可是那毕竟是个婴儿啊,这样做,根本不会给美羽和我自己带来出路。我后悔了,妈妈……”
听到骏一的自白,继母慌了神,她脑海里首先跳出的是庶民的孩子,是美羽需要照顾的襁褓中的弟弟。
难道……难道?
娇小女人经不起一晚多次惊吓,如果那个弟弟在那口缸里,被当作蜗牛……她觉得浑身炽热到要燃烧起来,就好像有无形的魔爪正用长长的、尖锐的指甲拖住自己和骏一衣衫的一角,将他俩扯入地狱热腾腾的火锅里。
她指了指墙角的暗橱,可她不敢靠近,不敢去窥视她想象中的东西。
可骏一去了,他毫不迟疑地一手抓过那口缸,用力抠着塞紧在缸口的软木,噗的一声,盖子掉了。娇小女人挣扎着双脚,明明还坐在地上,却飞快地往后退了又退。她不敢看,可仍在指缝间偷看。
并没有什么气味,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物体,只有一股青烟。后人会说是烟烟罗也好,是人精神的本质也好,是没有杂质轻于空气的分离物也好,它就消散了。
还好不是那个美羽的弟弟。
骏一垂下肩膀来,对继母说:“好了,婴儿自由了。接下来,美羽又该受罪了。”
“那你为什么还放婴儿自由呢?”
“因为,妈妈,刚才你也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下面站着,难道,你刚才不是在和那具在紫藤架上吊死自尽的白衣女人说话吗?她在找婴儿,找不到的话,她会害你呀。”骏一说。
是吗?
继母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堤爷,还补充道:“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也无意探究。”
堤爷赴任无法回家,于是亲手写了密函,三言两语就把娇小女人认为有失分寸的事实袒露了出来——“家门不幸,弟妹因事故失去尚在襁褓中的爱子,自责而疯,悬梁自尽。弟弟也于你嫁入堤家前悲伤病逝。这些事情本没有意义,所以不告诉你。这次为了骏一,请你帮忙去神社找一个叫锦姬的斋宫吧,她对堤家的事无所不知。”
锦姬先是拒绝了。
“我已经要离开纪伊了,这里的事,我不想干涉。”锦姬是一个对人类世界素来不太关心却又总是被迫关心的人。她好恶分明,与其说缺乏同情心,不如说她更愿意遵循命运——所谓宿命论。
骏一也来了,他不求斋宫——他看了密函后,曾对继母说:“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可能这件事情不适合让小孩知道。”
“你知道。”锦姬看到前来求自己的娇小女人,还有她带着的继子。锦姬一看骏一的样子,就明白这青年什么都记得,不是道听途说地知道,而是亲身经历地知道。锦姬一和骏一对视,骏一就迅速躲避、逃离,假装自己无所谓。
“喂,你明明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和自己的母亲坦言呢?你在船丘山的老紫藤那里,早就见到那个白衣女幽灵了吧,你知道她就是婶婶,你知道她怀抱的婴儿就是你的侄子。而这个形象,却和美羽背着她弟弟的形象重合了,也就是说,美羽的病,根源就是你在船丘山上见到的那一幕,那两人……”
骏一望望天,刻意露出怡然的表情,可是他很痛苦,一种幻灭的痛苦。锦姬不是无情之人,她最怕见到这样表情的人,她会痛。
“你认为,作祟的人是婶婶吧?是因为婶婶照顾你,她的孩子才意外死去,所以她自尽了。如果要复仇,婶婶会对你复仇,不是吗?然而她和美羽重合了,她让美羽被婴儿折磨,她用美羽对你复仇。你在船丘山夺取了婶婶的婴儿,把他封印在腌菜缸里。你想帮美羽,但是婶婶却在找孩子,一直找到了她自尽的地方,也就是家里后花园的紫藤架下。如果找不到婴儿,她就会害死你母亲。所以你放走了缸里的婴儿,总之那都是灵。你以为如果这样做,婶婶的目标就会只是你骏一一个人了。你是这么想的。你就是带着必死的心,想自取灭亡。”锦姬犀利地说。
读心术。
继母拧着眉毛,带着复杂又关切的表情凝视骏一。
骏一看也不看她们。
“可你一厢情愿的思虑,是不是就是真实呢?”锦姬追问。
这句话,反而让骏一回过神来,他终于对锦姬有回应了:“难道我想错了?”
“不如去拜访庶民家。”锦姬说。
他们再次拜访了庶民美羽的家,她的父母以为堤家要再度提亲,露出尴尬的表情。美羽的父亲说:“这本来是好事,只是美羽这病实在古怪,她自己也不愿意。”
锦姬便说:“让我见见她再说吧。”
美羽的父母见是神社之人,便同意了。一进庶民家的平房,就能听到那个婴孩暴躁的哭泣声,还有美羽母亲手忙脚乱跑进去安慰的声音。而那美羽,本是健康阳光的女学生,此时已经形容枯槁,她蜷缩在屋子的角落,犹如一株枯萎的夏花。
骏一不忍看到这样的她,扭头抹泪,婴儿的哭声越发尖利,让人心神不宁。
锦姬蹲坐到美羽身边,握住美羽的手,低声默念。不消片刻,锦姬不动了,而枯槁的美羽双眼有了神色,头微微抬起,端正了坐姿,似乎在和内里的自我确认一般。美羽清清嗓子,点了点头,说:“其实,骏一完全想错了,只是我没法开口,大概是因为那个灵在的原因,我无力开口告诉你。”
骏一一下跪倒在美羽身边,关切地问:“我哪里想错了?”
“婶婶和婴儿,确实无法分开,一直都黏在一起。就像他们见到了带弟弟的我,从一开始,就把我和弟弟黏在一起一样。可是,不是婶婶不肯放手,更不是婶婶有多迷恋自己的孩子。真正恨骏一的人,不是婶婶啊。在弟弟身上的那个婴儿,有时会说话,而他说的话只有我能听懂,他一边号啕大哭地折磨我,一边说‘让我妈放我走,让我妈别抱我那么紧’……可是,婶婶抱他抱得更紧了。还好她力气大,曾经是个健康有力的青年女子呢,幸好她一直抱着婴儿……有时她力气不够,就借我的力气,总之,我们要紧紧抱着婴儿,一个是灵,一个是弟弟,必须都抱紧……可我却崩溃了……我的爱太脆弱,我对骏一的爱远远没有婶婶对骏一的爱那么深,那么不顾一切。我害怕抱紧弟弟,正如我害怕承担这份爱意一样,我更怕以后这个无处不在的婴儿,不仅能成为我的弟弟,还能成为我自己的孩子……本来,我松了手,弟弟和婴儿的灵就会寻机会找上骏一,但似乎骏一自己去把婴儿的灵封印了,那几天,弟弟也不哭不闹了……”
话说到这里,美羽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四肢都开始不自然地扭曲起来。锦姬不动的身姿也有了变化,睁开了双眼。
哭声,哭声,不断加剧的哭声几乎要把这个屋子压垮了。
“抱不住啦!啊啊啊!这孩子!”隔壁屋里美羽的母亲发出无助的喊声。
弟弟,睁大双眼,露出笑容,满嘴尖尖细细的小牙齿,他爬得飞快,朝着骏一而来。
娇小女人扑在骏一身前,挡住了婴儿。婴儿的牙齿咬在继母的后颈上,却像咬了又干又硬的木桩子,他的小牙齿卡在继母身上,继母的后背蜿蜒地流着血,可是婴儿更加痛苦了,因为他被牢牢地卡住了。
锦姬不停地默念符咒,念几句,就怒睁双眼厉声呵斥:“松口!”
只见胖乎乎的弟弟停止了夸张诡异的举动,小手无力起来,尖牙完全褪去。继母和弟弟身上好像都有什么东西被驱散了,别人恐怕看不清,锦姬和骏一两人却看得清清楚楚,是婶婶,已经面容模糊所以看起来和美羽一摸一样的婶婶。她抱着婴儿浮在继母头上,那至多是烟,是某种说不清楚的浮烟。
锦姬对浮烟点点头。
骏一抱起身边的美羽,那是他第一次和美羽拥抱。
可美羽推开了骏一,说:“还是快照顾你母亲吧。你这个人啊,被那么多人深爱着,自己偏要来爱我,我却是那个爱你最浅薄的人。”
骏一觉得这句话十分缥缈,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他宁可选择一些浅显的、简单的东西。
锦姬把安安静静、带着甜美笑容的弟弟递给美羽看,美羽还是露出害怕的表情,躲到骏一身后推推他的后背,说:“骏一,快把他抱走。”
这一下,却不慎把更瘦一点儿的骏一推倒在了一边。
毕竟还是青春正好的女学生啊,这样未熟的紫阳花,还是让它在烂漫的野地里多开一阵子吧。
堤骏一是六年以后才和美羽结的婚,不过,他们结婚前就说好了——两人远赴奥州求了容颜没有丝毫变化的锦姬,继母也相当支持——那就是,不生孩子。
恐怕,他们还在担心着什么吧。有些事物,不是说没就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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