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六道菜的饭局,意味着什么?
两个人的十六道菜……
(二)
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人物不多,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对父子是在沈阳医院。儿子不是很大的年纪,二三十而已——正处于人生命中最生机璀璨的阶段。
新年将至,整座城市笼罩着欢愉的气氛。北方的冬天就是可以用萧瑟和白雪反衬出中国红的热烈,愈是寒冷的地方愈是需要团聚的温暖。医院不知多久了,但索性康复的不错,不发病时和普通的小伙子相差无几。因此父亲想把儿子接回家一段时间,至少——一起过个年吧。
这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也不需要去过分地追问女主人的去向。该有的爱,不会离开,更不会因为人的病变而变质。精神性疾病是很“心酸”的,我不知道这个形容词是否正确,或者是我才疏学浅找不到更好的语言形容。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正在于人有独立的思想,我们去爱去恨出于意愿而非本能。可如果有一天,一个人的思维不再完整,又将如何保持自我呢?被留下的人是痛苦的,这不仅仅局限于生与死的跨度。儿子在另一个世界,他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有着不同的认知,起了不同的名字。父亲在这边,蹒跚地挪动脚步,不停试探着猫眼的位置。进的去吗,未必见得;出的来吗,也未必见得。就在那日复一日地看看,今天一眼,明天再多一眼,只要确认他在那里实实在在地活着就够了。
这是每一位精神病患者父母的心境。
考虑到儿子的恢复情况以及父亲的心愿,医院同意了。同意儿子和父亲回家过年了。站在圈子外侧考虑,多少是有些可笑的,新年团聚也需要他人的批准——为儿子考虑,也为父亲考虑,这个家已经冷了太久了。
就这样,他们回家了。
(三)
我第二次见到他们,是在新年前夕的警察局。
父亲哭着把医院,是哭着。这里当然有故事,构成了这个家庭的新年。
(四)
父亲为了迎接儿子的归来,做了一桌子的菜。满满的菜肴盛满了碗盘,满满的碗盘也摆满了那张旧木桌。仔细数数,十六道菜。这是什么规格,一家五口过年最多也就是十道而已。两口之家的父亲亲手做了十六道菜,这是一年甚至几年来父子共度的第一个年,值得,也欣慰。上了年纪的老人有高血压,了解的人都明白这种病会随着情绪的起伏而增降程度。但这都不是重点,在孩子面前自己的病怎么能叫做病?
儿子毕竟是个患者,时不时就会有犯病的可能。于是像小时候,你在自顾自地玩耍,你亲人在背后目不转睛地观察。
祥和的气氛随着大街小巷的节日光辉蔓延,红色和*色交相呼应。中国人的情感是热烈的,我们的民族更多思考“人”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如何在节日的催化下迸发出平日不常有的激情热切。
父亲又做饭又收拾家务,还要照顾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的儿子,换成谁,都会累。困意是生理器官对于身心疲惫的直接反应,父亲困了,父亲想小睡一会,父亲需要休息……
等到父亲再醒来,儿子不见了,房门大开。
(五)
身材不那么高大、两鬓斑白的他看起来似乎要比同龄人衰老许多。虽然不幸降临到儿子身上但他作为父亲依然充满了对于世界的和蔼,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要承受周围人多少的白眼,但我了解,一个精神病的父亲不总是被人看好的。
他说,他出门去找,但没有一点把握找到。但他必须去找,因为那是他的孩子,他是这偌大凡间最后一个珍视他、爱护他的人。所谓父母,大概就是如此吧。无所谓社会地位的高低,无所谓工资福利多少,无所谓你爱不爱我,尊不尊重我,认不认同我——我就在那里。
我与你缔结生命的契约,你做我的孩子,我做你的父亲,好吗?
“哇……哇……”
算是同意了。
后来呀,你就想要许多东西,有的我能给你可有的我给不了。于是你就生气,觉得我小气也好,认为我贫穷也罢,就和我吵。吵来吵去,我就动手打了你。
我看你摔倒很心疼,在学业上、在爱情上、在事业上。可我帮不了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替你承受生命中任何一种苦难。我不是你。
这都没什么,我们依旧会和好如初,然后继续争执继续吵闹。
毕竟——我喂你啼雏,你送我入土。
这都不重要,真的,都不重要。
(六)
警察找上门来,儿子找到了。
那天是除夕,飘着细雪。街上的车没有平日多,大家都回家吃饭了,和爱自己的人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没有人的家里,电视机里还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热热闹闹的;桌子上还摆着父亲做的那十六道菜,冰冰冷冷的。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医院的车接了回去,脸上毫无表情。
父亲哭了,一个老人的意志力有多坚强,他在一车医护人员的面前泣不成声。
“爸不怨你,你啥时候能……能跟爸好好过个年……”
“等你好了,爸再给你做菜啊……”
“……”
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他没说还是我没有听清,反正车子开走了。
我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七)
鲁迅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的地方是作为外人不得而知的秘密,当然也无需刨根问底。不过把这话反过来说,是不是也有几分道理?我猜是的。
古今中外的文字大家都喜欢以“边缘人”作题,往往流浪汉的生平会比企业家更加大快人心,妓女的经历也要比富家千金更加心酸动人。人嘛,到底是动物,不会时时刻刻秉持着在神明监视下的高尚宽厚。知晓他人的苦难,却反倒成了解脱自我的方式,无声无息的回以伤害过自己的社会的一丝丝蔑视。轻薄倒霉人的同时,凸显了自己思维行动的正常性。群居动物排斥异类,包括天才、疯子、超时代的先锋艺术家(这当然是后世给予的评价)以及病人等等等等。对于“病人”的排斥,就有趣了。生理上担心自己会被细菌病*传染,因而多多少少损失个人利益,而对于不会被传染的精神性疾病——更是望而却步,敬而远之。
这的确很可怜。
(八)
我不知道那十六道菜最后怎么处理的,其实我也不那么想知道。
后记:本文基于沈阳静安医院患者方某(化名)真实经历创作。方某,年龄22岁,家住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因患有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于年11月份入住沈阳静安医院,此前曾多次入住沈阳精神卫生中心。父亲为某社区书记,病人母亲患精神疾病自缢身亡,病人舅舅患精神分裂症。本事医院接受2个多月的住院治疗。本文所述事件发生于年春节期间。
前不久我又见到了他,在经过了一年的治疗后,方某的病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医院首创的“艺术疗法”的帮助下也喜欢上了绘画,我不知道像他们一类的人还隐藏着多少故事值得被发掘,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这对父子可以过一个真真正正的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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